时代错误

当代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是：在一部分国人心中，普京竟然成了一尊不可触犯的神！我却偏偏要触犯一下这尊神：他对自己国家所犯的错误不轻，那都在“时代错误”之列。本文之所谓“时代错误”，乃指干那种于所在时代根本不应干也不宜干的事情。本文仅仅涉及其中之一：他在一个高度发达的信息时代，仍然如同其古代祖先一样，将猎取领土视为至高无上的国家目标。你没见过“时代错误”吗？这就是最不能原谅的一个！

3维世界

本文的论题涉及领土、版图，这一般仅仅是一个2维问题。如果在领土之上，还同时考虑覆盖于领土上空的一切，那么就成了一个3维问题。

在历史上，人们难以突破2维视野，是很自然的。但在现代，尤其是在21世纪的今天，情况已经非常不同，人类越来越离不开3维视野，也不能局限在2维世界中考虑领土问题了。

不妨首先给你提一个会让你稍稍惊异的问题：下一世纪中国的最远国土在哪里？在新疆？在西伯利亚？都不对，在月球上！该长一点想象力了吧。人类的生存空间将以多快的速度扩大，当代人或许还考虑得很不够呢。

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之一是：我们将亲眼目睹，人类的生活领域正在从2维世界急剧地扩展到一个3维世界；或者，现在就可以说，我们已经生活于一个3维世界了！

要确信这一点，不妨考虑如下这些并不陌生的事实：

你要为出行预订交通工具吗？你将愈来愈多地选择乘坐班机，而这多半得跨洋过海，飞跃本国或他国领空；本土的版图对于你将不再是一个严格的限制。

你要为一个互联网公司规划其网域设置吗？对于你重要的，或许只是关于频谱分配的国际协议；你多半并不确切地知道，联结互联网的线路的地理分布，因而并不特别关心国家的领土。

你要勘查国家或地区的资源吗？你的最初想象，或许以为这纯粹是一个领土范围之内的问题。但今天恐怕愈来愈不是这样了，这多半涉及水下与空中勘查，那肯定会突破传统的领土限制。

类似性质的事例，还不胜枚举。

凡此种种，都说明了一个问题：今天人类面对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3维世界。仅仅用一张2维地图，根本对付不了经济、工程、科学技术乃至社会、国际政治中的种种复杂问题。相应地，人类的思维也愈来愈跨入3维领域。生活在一个3维世界中，却依然习惯于2维思维，往轻里说，势必有与时代脱节之虞；往重里说，那就得怪你时空错乱了。

资源

生活领域从2维世界到3维世界的过渡，并没有改变“国家需要资源”这一事实，改变的只是资源的内涵。今天，一国所需之资源主要如下：

自然资源——大体上就是传统意义上的自然资源，当然其具体目录将会不断变化，但这并不引起问题的实质性改变。自然资源当然强烈地依赖于土地——土地本身就是一项最重要的自然资源。此外值得强调一点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，自然资源的重要性在逐渐下降；因此，与之密切关联的土地资源的重要性也不能不逐渐下降。

人口资源——它当然与领土密切相关，却并不能归入土地资源之内。人口资源也并非仅仅决定于“人头数”，它还密切依赖于人口的种族、文化背景、教育状况等等。人口是文明的承载者，因而与其文明水平有关。在这种意义上，人口资源的重要性肯定不容置疑；但在仅仅数人头的意义上，人口资源的重要性也在趋于下降。

信息资源——在严格的意义上，它当然存在于各个历史时代，但只有在今天才获得举足轻重的重要性，而且其重要性还在与日俱增，在未来肯定会成为人类所需的最主要的资源；国家实力与发展潜力，将愈来愈依赖于国家所掌握的信息资源。信息资源的内涵与外延都不很确切，举其要者包括：知识、技术、文献、新闻、情报等等。信息的承载者既包括有形的“信息品”，例如书籍、专利等等；也包括无形的新闻、情报之类，还包括携带信息的人。信息中的相当一部分今天已能无偿地共享，例如公开出版物、新闻等等；非共享信息，例如专利、情报之类，则被赋予严格的所有权。

在以上三大资源中，与领土关系最密切的是自然资源；其次是人口资源；最后是信息资源。像“知识”这样的信息资源，与领土几乎没什么关系。

此外，还有不能列入上述资源中的一些特殊资源，例如历史、影响力、声望、地位、名分等等，对于形成综合国力亦有其重要性；这些东西与国家领土当然至多有一点间接的关系。总之，

领土的资源价值有限，而且处于不断的下降之中。

今天的领土

现在进入本文的核心问题：国家领土。

今天如同历史上一样，几乎所有国家都视领土如生命，仍然是寸土必争；对他国的侵犯，主要就是对领土的侵犯；对国家的保卫，实际上就是对领土的捍卫，即所谓“守土有责”！

弹丸之地的新加坡、帕劳、马尔代夫、荷兰等，自然寸土寸金，不可能坐失一寸国土；就是庞然大物如俄罗斯，亦嫌土地不够，依然时时觊觎着邻国的土地，随时准备伺机夺将过来。英国为与阿根廷争福克兰群岛，不惜万里用兵；日韩两国所争的“独岛”，几乎就是勉强露出海面的一块顽石！两国为此几乎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。

没有人学中国掌门人，不在乎将大片国土慷慨送人！

除了中国这种奇葩，各国仍然視领土为头号产业。人们所珍重的，是土地的现实价值，还是对于祖上开疆辟土功业的历史记忆？对于学者与政客，这都未必是容易回答的问题。为争一块膏腴之地而大打出手，或许情有可原；但为争一块不毛之地又如何呢？

坚决谴责私有制的马克思，对于土地的私人占有，当然没有任何好话可说。但各国对土地的占有，岂不也是一种放大了的“土地私有制”吗？私人占有土地的历史，想必是公有制拥趸最动情的“抢夺史”，是值得马克思构思动人篇章的置产故事。而国家——无论是俄罗斯还是中华帝国——开疆辟土的历史，则从来都被奉为文明史上最崇高的事业，几乎不受到任何意识形态的谴责。无论俄罗斯如何荒置着所抢来的辽阔土地，也无论上千万人如何蜗居在一片逼仄的土地上，会有人说有什么不公平吗？

对于是否公平的问题，我宁愿不置一词；但也不相信“国土”有什么天然的神圣性。我只相信一个理由：历史形成的财产或者土地占有，维持现状最合理，除非你拥有改变现状的不可抗拒的力量！如果不是这样，今天这个世界上，还有多少人能够寝安于席呢？

过时的雄心

对于领土的渴望，从来都是君王们建功立业的无尽动力。但永无止境地追求土地，究竟所图何在呢？至少，如下几件事都有所值：

A 利益：土地是财富的来源。
B 荣耀：有什么荣耀能与扩张国土相比呢？
C 权力：国土的扩大，自然意味着统治权的扩大。

这些“利得”曾经毋庸置疑，无论是俄罗斯沙皇还是中国皇帝都会这样。那么今天呢？我不敢说：全过时啦！但至少不妨重新审视。

真正值得重新审视的，仅“利益”而已；因为“荣耀”与“权力”两项，可以说主要随“利益”而来。

利益也不是什么单纯的东西，涵盖面极广，但没人反对，主要之利乃财富而已。财富当然离不开土地；而使土地得以增殖财富的，是土地所拥有的资源。前面已经说到，与土地密切相关的资源，主要是自然资源与人口资源，正是这两项资源使人们意识到土地的价值。

然而，今天人类面临的形势完全不同了，最大的变化就是：就创造价值而言，自然资源与人口资源的作用都在急剧下降，而信息资源的作用则在迅速提升。而这就意味着，作为财富的来源，土地的作用已经大不如前，而且还在每况愈下。近年来崛起的知识工业，仅仅消耗少量资源，就达到惊人地巨大的产出，已经是尽人皆知的常识。

就不必说太多道理了，更有说服力的是事实。以土地而论，今天的世界巨人无疑是俄罗斯、加拿大、中国、美国、巴西、澳大利亚、印度……。但这个诡异的世界上还有另一些巨人：经济与科技巨人，例如韩国、台湾、以色列、芬兰、荷兰、丹麦……。然而，这些都是弹丸之地，却蕴藏着似乎无穷无尽的能量。不妨比较一下俄罗斯与韩国：俄罗斯的国土是韩国的170倍；俄罗斯的自然资源几乎无穷无尽，而韩国在资源上是真正的一贫如洗。但韩国的经济总量却达到1.8万亿美元，世界排名第11，超过俄罗斯的1.7万亿，世界排名第12（2021）。我不知道，有自豪感的是俄罗斯还是韩国！

依然沉浸在传统大国梦中的人，现在该清醒一下了：国土广袤固然不坏，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可骄傲的。且不说你那份庞大家业来历不明，在今天的国际竞争中未必是什么优势。今天世界的优等生靠的是经济、科技、教育、文化；而在这一切之上，更靠先进高效的制度；制度的优势比国土辽阔，其意义不知要超过多少倍！

由于历史的惯性，今天还有不少人迷恋于历史旧梦；但明白文明比土地更重要的人，一定会与日俱增。

在今天这个文明日益增进的时代，如果依然陶醉于帝国旧梦，依然将土地的作用夸大到高于一切，仍将扩张国土视为国家第一要务，依然为抢掠一块国土而不惜大动干戈、血流成河——如果这样，那么无论得到多少喝彩，无论被吹捧为什么强人，都将被证明是国家的蟊贼、历史的罪人、世界的祸害！

这种人的最大迷误，就是措置了时代！在21世纪仍然以祖宗传下的方式扩张国土，是一种愚不可及的时代错误。

帝国落日

最让人印象深刻的领土占有者，就是历代那些大帝国：罗马帝国、阿拉伯帝国、蒙古帝国、俄罗斯帝国等等。这些帝国未必得到其所有子孙的缅怀，却依然得到强权崇拜者的赞颂。

人们最在意的当然是俄罗斯帝国，并非它创建的文明特别令人景仰，而是它仍然关联着今天无数人的吉凶祸福。

无论俄罗斯帝国如何自负于它的辉煌功业，它都无法炫耀其高贵出身：它不过是拜占庭帝国与蒙古帝国的不那么光彩的混血儿。但恰恰是这样一种独一无二的血统，受到俄罗斯历代精英的一致称颂。现代俄罗斯的各派势力，无论左中右，都一致尊崇俄罗斯帝国的传统。帝国崇拜者中，既有历代的狂热爱国者，也有世界知名的文化精英，包括索尔仁尼琴；还包括政界强人，其中就有列宁、斯大林、普京。普京或许是最后一位以光复帝国为己任的政界强人，他自认是彼得大帝、斯大林等帝国英杰的当之无愧的继承者。他在从叶利钦手中接过权力棒的那一刻，那股不负祖上荣光的豪情，一定让他热血沸腾！

普京的悲剧在于：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过了时的帝国梦幻中。生活在21世纪，而他的眼睛却从来不朝向文明世界，永远都在回望着远逝的帝国，帝国的一抹余晖让他欣喜若狂。他在承诺20年内复兴俄罗斯时，很有一点俄罗斯男儿的气概；但经20年之久，他仍然没有增加任何现代思想、现代理念、现代思维，这就注定了他拯救不了俄罗斯！最要命的是，他如历代沙皇一样，心中永远只记着一件事：土地！对于土地的贪婪，最终毁掉了他心中的帝国，甚至很可能还要了他的命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