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纪之争
人类而有争论,是古今中外都不可避免的。但昨天、今天与明天争论的问题,多半大不相同;同一个问题能在多长的时间内被关注,大概也是变化不定的。这样一来,就有当下之争、世纪之争、千年之争的不同。当下之争或许不过是昙花一现;而世纪之争则成为几代人的热切关注;千年之争则只引发部分人的一些浩叹罢了。这种区别,不能不被深思的人们注意到,它们有一些什么启示呢?
当下之争
当下之争想必是鼠目寸光之辈所关注的,尤其是俗众的话题。我就是一个俗人,正好来谈一下这类争论。不过,在开篇之前,你不免担心:和谁争论?争论什么?应当还记得,大人物早就说过“不争论”!我们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:争论从来都不会得到鼓励。
极而言之,甚至可以说,根本就不曾有过真正的争论,除非争论的问题无足轻重、没有人在乎你说什么。如果是重大问题,例如军国大事,带耳朵去听“重要讲话”就够了,争论什么!如果居然发生了争论,那么多半是:大人物早已有了结论,让下面的人不痛不痒地议论一番,演戏而已,何来真正的争论?
今天,一旦某件事情暂时结论不明,就会有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出来说:先等着吧,上面还有争论呢。我从来不听这类传言,谁敢争论?你将中南海当白宫了!对于“泱泱大国”的政治生态,小民们所知甚少而又想象太多,才经常有“上面如何如何”的传言出来。其实,“上面”恰恰是中国最神秘莫测的地方,常人哪能知道什么?老有人说那里暴风骤雨,其实多半是风平浪静。
话虽如此,但总有一些故事传出,就并非总是空穴来风。如果被证实那就是争论,那么一定是特有政治生态下的某种争论,不妨称之为特色争论。绝不可联想到联合国会议上的争论,那种性质的争论,在我们这里无论过去、现在、未来都不会有的!
听听“特色争论”也好,最突出的三项内容是:路线之争、和战之争、政策之争。
路线之争——这不可能是我们的国粹,而是斯大林的专利。无偿转让给中国之后,就成了一个法宝。毛颇得斯大林之真传,对于路线之争可谓得心应手。今天已成经典的说法是:中国革命史,就是“十次路线斗争史”。这就意味着,敌人并不是军阀、日寇、蒋介石,而是陈独秀、瞿秋白、张国焘、王明、高岗、彭德怀、刘少奇、林彪……,这种现代史观足以令人称奇!更奇的是,“十大路线斗争”竟然没有留下一件真正可以称为“争论”的东西,记在案卷中的尽是“批判斗争”!该让后人一睹为快的“争论”哪去了呢?
和战之争——无论古今,没有比“和战之争”更动人心弦的争论了。古代的和战之争是最令人关注的历史篇章。现代还有“和战之争”吗?让人们神经紧绷的台海之战、中日之战、中美之战还停留在专家们的口中;至于高层有什么争论,小民们何得而知?即使有,也绝不会有古代朝堂上的那种舌剑唇枪。和战问题肯定是政治中的政治,岂可随意争论?恐怕还是圣心独断吧。
政策之争——似乎到了一个较轻松的领域,可以看到某些常识意义上的争论了。其实也未必。单说抗疫,近年来让世界各国都焦头烂额。无论“动态清零”还是“群体免疫”,都是备选的抗疫方法。两者会成为“政策之争”吗?就常识而论,两者连政策都算不上,不同方法而已。但在特色中国就摊上大事了,竟然只准“动态清零”,所谓争论就无从谈起了。因此,这不是“政策之争”的合适例子。但你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例子呢?
在全世界都属常态的这类争论,在我们这里竟不存在!是这种争论太野蛮,不宜污染大国朝堂,还是大国的政治太洁净,从不沾染“争论”一类的西方恶习呢?你自己去琢磨吧!
世纪之争
中国人爱说“百年大计”,我不知道,真正关注百年大计者、有资格谈论百年大计者是哪些人。如果确有这类人在,那么在其中岂能没有争论!他们所争论的,当然都非等闲之事;于是,我们就有机会一睹“世纪之争”的盛况了。只是,我辈既不在官场,亦非智囊,任何“世纪之争”皆不与焉,岂能尽知内幕?
这就过虑了!其实,“世纪之争”不同于“当下之争”,所涉都是一些缓不济急的问题,并非“军机处”中的议题,多半是学者圈子或者咨询机构中的清议而已,算不上什么机密,倒成了民间的话题,哪还有什么“内幕”与“外幕”之分?既然如此,普通人也可以挑出一些话题来,环保、人口、教育之类就是。
环保——理论上,谁都知道环保关系到所有人,就是花鸟虫鱼都不会反对。但在现实中,人们却很难谈到一块去。环保之争与其说是“保与不保”之争,不如说是“当下与未来之争”。谁会反对环保呢?但要在今天就付出代价,就颇费踌躇了。有些问题的后果属于百年之后,谁能今天就看明白?例如,有人提出的“西线南水北调”,拟借雅里藏布江之水解西北荒漠之渴,当然创意可嘉。但这确实不是一个当下工程,而是一个世纪工程。但一个世纪之后出现的究竟是“北国江南”,还是大西北环境的全面退化?你以为当朝衮衮诸公都是刘伯温再世?都彻底想清楚了吗?
人口——谁要在今天谈“人口爆炸”,肯定会招来万炮齐轰。若谈人口萎缩,那就切中主流民意了。其实,无论是爆炸还是萎缩,都不是不言而喻,全赖于精细的人口学研究,哪能遽下结论?不过,肯定有人一听学者介入就头痛;当年一个马寅初就已经烦扰不堪,还是应当“领导说了算”啊!好在一百年有点长,任何领导都不必担心需要在百年之后亲自检验自己说的话。至于生二胎好还是生三胎好,就让百年之后的后代去评断吧。
教育——三十余年来,教育上的是是非非够多了:大学并校有合理性吗?高等教育大跃进实现了教育的“跨越性发展”吗?“教育产业化”口号合适吗?向世界名校的大进军成功了吗?培养杰出人才的“钱学森之梦”破局了吗?招收黑人留学生的超常规战略成就了强国梦吗?……问题依然是问题,还远未到收获肯定果实的时候。
唯一已达成共识的是:以上所述都是名副其实的“世纪课题”。只是,它们并没有引出什么世纪争论!“世纪争论”这样的说辞未免太宏伟了,只会让小人物发晕!人们的关注要渺小得多,却也现实得多,紧迫得多:教育界人士有一个说话的地方吗?这些年,教育部每年都有大政策出炉,曾让哪些人讨论过?争论就免谈了!
千年之争
真有什么深谋远虑之人,对未来的关注竟然超出百年之上?当然有!古人中就有:“人生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”,那些“怀千岁忧”者岂不正是这种深谋远虑之人?这些人所关注的,就是那些“难与常人道”的千年话题。其实,千年话题不仅不神秘,而且多不胜数,可以信手拈来:雄安的“千年大计”就是一个,只是没人敢去争论罢了。至于书生们敢议论的就多了,随便拈出几件:历史终结、文明之争、种族认同……,仅仅这些就够多少代子孙关注了!
历史终结——福山的《历史的终结》之后,热闹了一阵子,渐趋沉寂。这应当在意料之中:本来就属于“千年之争”,哪能现在就把话说完?况且,当代之人不过代表自己而已,谁敢代表千年之后的人发声?福山认定终结历史的是资本主义,当然会有人反对;似乎也没有人出来纠正福山:就该特色社会主义来终结历史!既然擂台上无人出场,场面不免冷清,根本谈不上什么“千年之争”的气氛。最沉得住气的人或许会说:将问题留给千年之后的人吧!我肯定不能认同此说,干嘛要等到千年之后呢,痛快地说出当下的看法,岂不已尽到一份责任。我就敢说:历史可以终结于当代人未曾经历过的任何状态,但就是不会终结于某个主义!让主义退出历史吧。
文明进化——我从来都不敢谈文明,因为它太宏大了,说是千年话题都远远不够,该属于 “万年话题”了!你就不想想,印第安文明、亚特兰蒂斯文明经历了多少年?今天就说穆斯林文明 、工业文明如何如何,恐怕都属臆断。这些都说明了一件事:对文明进化的关注超出千年之外。今天,我们的同胞不免太急躁了些,仿佛要立即看到文明对决的结果——关注所在当然是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对决。真的,这个千年之争的结局难道就在当下吗?既然是千年之争,既然是自由争论,并非由王沪宁来裁决,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大声说出自己的判断,包括说出“结局就在当下”。如果预期结果就是“我们一定会赢”,那么,失望的可能性会更大。
以我的学识,真的不敢预判未来的文明;但我敢说出自己的如下判断:我们对西方文明的关注、了解、评判,仅仅是近百余年的事;而西方人对中华文明的关注、研究、了解,至少已有500年之久,甚至超越千年了!这种刺人的差别,是否说明了什么?你能说无关紧要吗?
种族认同——近年来出现的特殊国际格局,让中国人突然成了推进种族平等的优等生。只是,中国民众在对黑人兄弟付出数千亿美元之后,却不能提升自己的种族认同——这太难了!种族岐见的历史可以追溯到5万年前,根本不是一个千年之内可以解决的问题。或许,远远回避这类问题,是更明智的选择。
世纪之叹
当下、世纪、千年,当然是三个很不相同的时间跨度,不同阅历的人可能有很不同的关注度。我持“中庸之道”,既不太“近视”,也不太“远谋”,选择“世纪之争”作为自己的主要关注。百年不算短啊,我们中绝大多数人活不到百年之后。“百年话题”足以引出许多人士的浩叹了!
让我们这一代人最伤感的世纪之叹,莫过于刚刚过去的“百年之劫”。当然,我们仅仅经历了“百年之劫”的一小部分,但那一部分已经够令人没齿不忘了。这是一种不幸吗?百年一遇的灾难怎么就恰好让我们碰上了!或许,这也是一种幸运:世所罕见的灾难都直接体验到了、见识过了,琢磨过了,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?
这种经历收获几何?这就因人而异了。社会学家获得了不可胜数的生动案例,小说家获得了大量创作素材,青春无悔的知青积累了人脉资源……。或许,还是哲学家收获最大: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,成了他们的直接体验,只是该用民间俗语来表达,那不是“翻烧饼”又是什么呢?百年之中也翻得够多的了。
想当年,志在改天换地、彻底摧毁旧世界,然后在旧世界的废墟上“绘最新最美的图画”。做完这一切之后,就到了“改革开放”的门口,然后以最大的热情去摧毁刚刚绘出的“最新最美图画”……。
这种翻烧饼或许很好玩,但人生苦短,你有多少青春可供打发?除了少数幸运儿之外,“否定之否定”下的幸存者,最后留下了些什么珍藏品呢?如果只剩下一声浩叹——历史竟然如此翻云覆雨、变幻无常——你不觉得历史在戏弄你吗?如此这般几经折腾之后,你还会认为值得认真对待历史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