复仇之火
无论是国家、民族还是个人,败于对手而产生的仇恨,是极具破坏性的强烈心理。这种仇恨的持有者与承受者,多半会低估仇恨的强大力量与长期的毁灭性后果。正是这种巨大力量及其所受到的普遍忽视,成为一些重大灾难的原因。如果你狠揍了某个对手而又未将其消灭,只是立于一旁欣欣然地观赏着失败者的哀嚎,那么,或许你就将大难临头了:失败者的复仇烈火随时可能吞噬你!
德国的复仇
二战前夕,西欧人都眼睁睁地看着:希特勒德国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猪,不顾一切地闯入他们的菜园子,逞凶肆虐,扫荡一切。他们不禁望着德国人发呆:德国人怎么啦,难道他们真的疯了吗?在当时的欧洲政治家当中,却没有几个人还记得20年前,同样是这些德国人遭遇了什么。眼前的德国人或许确实疯了,但他们的疯病之根却是20年前种下的!
此时的欧洲正大难临头,政要们忙于仓促组织抵抗这些如狼似虎的德国人,根本无暇回顾往事,谁会去细想20年前的那些恩恩怨怨呢?况且,此时再想也无济于事了,要命的是,20年前政要们都干什么去了,竟然疏忽了全欧洲最自负的这些德国人!既然那时已将祸根种下,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;除了拼死一搏之外,别无选择。
正是20年前,西欧人与新兴的巨人美利坚联手,制服了一直凶猛无比的德国人,这头日耳曼雄狮在欧洲已横行多年。1919年,列强们聚会于凡尔赛,对四年的大战算总账。这与二战后的总清算并不一样,一战谈不上是正义与邪恶的对决。差不多在半个世纪之前,列强们就已经开始暗暗较劲,准备这场决战。无论参战各方如何强调自己的理由,没有谁是无辜者。
自拿破仑时代以来,惩罚失败者已经成为一个颠簸不破的传统。这样做似乎理由十足,至少可以预防那些桀骜不驯的失败者再度发动战争。这种逻辑当然更适合一战后的德国人,欧洲列强岂能放过自中世纪以来就让人担心害怕的日耳曼人?列强们的共识是:德国人一定要被惩罚到这样的程度,让他们再也无力发动复仇之战!就是在今天,恐怕也不能说,这样的逻辑有什么不对。
欧洲列强的错误或许只是:在胜利后的陶醉中,他们竟然忽略了一件事:绝不能让德国雄狮深受屈辱,如果那样,唯一后果就是激发德国人的复仇,加速准备新的大战,后者恰恰是欧洲列强要全力避免的。不幸的是,列强加于德国的屈辱,恰恰达到、甚至超过了激发复仇的地步。
在凡尔赛,失去抵抗力的德国人被宰割到这样的程度:大片领土被法国、俄罗斯以及他们的一群小伙伴瓜分,宿敌法国更是割去了莱茵地区的肥肉;巨额战争赔款使德国彻底沦为乞丐;彻底的解除武装让德国几乎到了赤身裸体的地步……。就是普法战争之后的法国,也没有被惩罚到这种程度。这样的结果,遭到了德国的举国反对:从最左翼的共产党人,到最右翼的君主主义者。
普遍持反对态度的德国人,还不至于立即拿起武器——战后筋疲力尽的德国人,已经没了拿起武器的力气;他们唯一能挥动的武器,只剩下心中的仇恨。事实证明,这将是对手的梦魇!
当时的这一切,恰恰被一个人看在眼中,而这个人是有史以来最危险的日耳曼人,他就是希特勒!这一场戏的下一半,就轮到由希特勒来主演了,他将毫不犹豫地在全欧洲燃起熊熊大火——复仇的烈火,直至几乎烧毁西方文明积聚千年的一切!
或许,德国人的复仇,毕竟也有一点文明价值,那就是给予人类一次永生难忘的教训:不要对一个骄傲的民族侮辱过甚!问题是,人类记取了这一教训吗?这就得去问掌管着人类命运的世界政要了。
犹太人的复仇
复仇的故事,当然并非仅仅属于德国人。俄罗斯对日本复仇、波兰对俄罗斯复仇、法国对德国复仇……,这些构成了世界史上最引人注目的篇章。
复仇之得以实现,自然要求复仇者与其对手大体上旗鼓相当。被大国欺凌的小国,即使有复仇的雄心,也多半壮志难酬。曾多次被俄罗斯欺凌的小国立陶宛,纵然有复仇之志,面对庞然大物俄罗斯,哪来复仇的机会?最终不免认怂了事。
如此说来,小国岂不就没有了复仇的资格?世界史向人们所展示的残酷现实,或许大抵如此。但这个世界就是有不服这种通例的小国在,它就是独树一帜的以色列!
以色列或者犹太人的复仇故事,是世界史上的闪光篇章,多少年后都将激励各个不甘受虐的民族。
曾经被称为“永世流浪者”的犹太人,是一个十分独特的民族,以致它居然自称为“上帝的选民”。不过在犹太复国之前,犹太人实在不像什么“上帝的选民”,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炫耀于世界。这个古老民族发迹于古埃及时代,一直是一些更强势的文明民族欺凌的对象,直到上世纪中叶都没有一块安身立足之地。二战之后,它时来运转,在列强的支持下,终于在它的中东故地复国成功。由犹太人组成的以色列国虽然古已有之,但在其国运中断两千年之后,就几乎被全世界忘记了。它能报仇雪耻、光复祖业吗?犹太人的复仇成功,恰恰恢复了它祖上的千年荣光!
不过,在完全意义上的复仇谈何容易!犹太人自从纪元前后走出巴勒斯坦故地,流浪于全世界,几乎受到过所有文明民族的歧视、欺凌、迫害,迫害者之多,恐怕都记不过来了,更何谈复仇?我想,犹太人也未必要对所有有过仇怨的人复仇。但有一些仇人它是绝不会放过的,那就是屠杀犹太人的纳粹屠夫。于是,追捕大屠杀中的纳粹凶手,就成了现代以色列国的神圣事业。
对于某群特定的罪犯穷追不舍,在人类历史上或许也曾有过,但没听说有哪个国家能做到以色列这种地步,乃至如此策划周密、锲而不舍、大见成效。从以色列建国伊始,追捕纳粹逃犯的以色列特工,几乎走遍了全世界的所有角落,追捕到了几乎所有重要嫌犯,将之押回以色列审判。这算是完成一种标准的复仇程序。我不知道,为此而投入了怎样的巨资;能肯定的是,以色列人绝不会吝惜这笔投入。
对纳粹屠夫的长达半个世纪的追捕,其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纯粹的复仇。正是以色列人,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树立了严格的正义标准:对于“灭绝人类”的罪行,绝不让法网网开一面,务必将所有嫌犯抓捕归案。在这一点上,没有人比以色列人做得更好了。这既是一种正义标准,也是一种法理标准,还是文明人类的一种责任标准。试想,那些对于追捕残害人类的罪犯——例如徐州“铁链女”案中的那些罪犯——负有责任的人,在罪犯逍遥法外时无动于衷,你在良心上能宽恕这些玩忽职守者吗?
穆斯林的复仇
在执着地履行复仇义务这一点上,不同民族的差别甚大。在世界上特别坚持的两个民族:犹太人与穆斯林(后者应算一个教派,在中东则是阿拉伯民族),他们恰恰势不两立,彼此种下了许多仇怨。
尽管在“记仇”这一点上,犹太人与穆斯林不分伯仲;但在复仇的方法上却差别甚大。犹太人所秉持的“犹太文明”虽然独具一格,但其主要精神可归属于西方文明,在近现代尤其如此。因此,犹太人的复仇并不能明显偏离法治轨道,这就避免了极端血腥的复仇行为。恰恰相反,穆斯林文明离现代文明尚远,在许多方面,很难以“文明”二字来描述穆斯林的复仇。
在全世界广为流传的穆斯林复仇故事,可能主要来自《天方夜谭》这类文学作品。在精神特质上,这些文学传说的真实性不容置疑。整个来说,穆斯林至今都生活在“默罕默德时代”,他们既不能离开“帐篷生活”所留下的那种原始粗犷,也离不开他们的真主,实际上是离不开默罕默德——那个永远的导师、粗野的半文盲教主。
那么,“穆斯林复仇”有一些什么标志性的特点呢?
让仇人流血——其实这并不完全属于穆斯林,全人类的古代传统就是如此。但穆斯林之特别显得血腥,则是无可怀疑的,而且部分地直接来自于《古兰经》、来自默罕默德的教导与示范。“以真主的名义杀死仇人”,在今天仍然是标准的口号,并不因现代法治思想的渗入而根本改变。
当事人动手——当事人亲自复仇,无疑来自最古老的传统,他让复仇者获得无可比拟的快意,却让穆斯林文明迟迟进入不了现代法治社会。让“当事人动手”,无非是以私刑代替法律。在今天的穆斯林世界,私刑成了社会常态,它离现代文明有多远,不待多言。用私刑清除对手也不是什么民间陋俗,就是在上层政要中也是流行的。近年来沙特王室的种种丑闻,就是明证。
以宗教的名义——宗教教义即使不完全排斥复仇,也不特别鼓励复仇,基督教尤其如此。但穆斯林是一个例外,穆斯林本身从来不避讳这一点。穆斯林的创教史,就围绕着“史诗”般复仇的故事;后来连绵不断的宗教纷争与宗教战争,更离不开“复仇”这一主题。历史上最悠久的穆斯林内部纷争——逊尼派与什叶派之争,就起源于一个古老的复仇故事,这一复仇延续至今,看不出有终结之日。
一旦有了宗教“护航”,复仇就具有了某种神圣性,再无人敢公开反对了。
“穆斯林复仇”已经如此深入穆斯林文明的精神核心,几乎是无人敢触碰的,其未来并不光明,除非穆斯林文明经受某种更新,但这有可能吗?
化解之道?
尽管我高度肯定了以色列对于纳粹屠夫的复仇行动,但从一个更宽广的角度来看,不能不说,“复仇”并非完全可取的人类行为,它是文明的一块硬伤,在高等级的文明面前,应当退避三舍。
今天,“复仇”二字越来越成为文明社会的某种忌讳,可见文明人类并不情愿肯定复仇,更不公然鼓励、欣赏复仇。但让复仇彻底退出高尚的人类生活,却还远不是当前的现实;“复仇”作为心理、文化、法理、制度的传统,实在太强大了;即使最宽容的文明人,恐怕也不敢轻言反对一切复仇。
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,不支持唱高调。在今天,“复仇”可以被抑制、软化、规范,但不可能完全排除。在让“复仇”回归文明的道路上,应当而且可能逐步走过下述阶段:
法律层面——首先杜绝任何法外复仇。如果容许某个法外复仇,即使是最受大众支持的复仇——例如诛杀《撒旦诗篇》的作者拉什迪——也不应该放行;否则,法治将不复存在。
道德层面——那些违背公序良俗的复仇,即使不被法律禁止,也应受到道德的谴责,使其存在空间受到严格限制。例如,对于婚姻背叛者的许多传统惩罚方式,未必违法,但不为现代道德观念所接受。道德的谴责虽然缺少强制力,却能给这类复仇以充分的约束。
##文化层面**——有些复仇行为很难在法律、道德层面上得到制约;特别,国家、民族之间的复仇通常如此。例如,我相信大多数日本人不致主张对二战的战胜国复仇;但其所以如此,恐怕多半不是法律与道德的理由在起作用,更可能是战后风行全世界的“和平主义”文化在起作用。
对于约束“复仇”,有一个强大的障碍,它就是意识形态,尤其是那种鼓吹仇恨的意识形态。不幸的是,我们恰恰生活在这样一种意识形态氛围中。一个民族,如果自幼年到老年,都被鼓励去仇恨某部分人类,甚至仇恨一部分同胞,还有什么希望约束“复仇”呢!